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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（第1页）

这一脉文化，难免地，总会或多或少地流露出穷酸&ldo;君子&rdo;们的醋劲儿。而从古至今的中国美人儿们，时机到来，又大抵总是要义无反顾地背叛这一种文化，投向王者、权者、富者们的怀抱中去的。&ldo;君子&rdo;们醋劲儿十足的牢骚与讽刺，在她们，只不过当成诽谤，并不怎样在乎的。

第三种是聊以自慰的态度。

典型的文化代表作是《浮生六记》，作者叫沈复，大约一个半世纪前的清代文人。说他是文人有点儿不确切，因为他并不以文为生。除写了诗，大约也只写过《浮生六记》这么一本七万字左右的书。它非是一本虚构的小说之类，而是一本分六个篇章叙述夫妻日常生活琐事的书，具有自传性、自白性、纪实性，或可归于生活笔记文学。笔调平和儒雅，从容委婉，有行云流水、月清竹秀之风格。不能不承认作者文学的修养甚高，是谓文人，亦正可也。

这《浮生六记》虽入册文史，然作者生前并不曾因此书而声誉鹊起、名噪一时、获利多多。此书也不曾怎样地在世上盛传过。

应该说是林语堂使此书珠泽重现，令后代文人们刮目相看的。林氏将它译成了英文，介绍给了西方读者。于是此书的名气，就很有点儿&ldo;墙内开花墙外红&rdo;、&ldo;出口转内销&rdo;的意味了。

当年，上海某电影公司将它拍成了电影，接着又被搬上了舞台，使万千观众一洒其同情之泪。

俞平伯教授当年还编撰了《沈三白年谱》，以七万余字之书，而获名人所梳记之年谱者，大约在中国的文学史上，除沈复无第二人。

《浮生六记》的六个篇章依次是‐‐闺房记乐、闲情记趣、坎坷记愁、浪游记快、中山记历、养生记道。

林语堂喜欢此书，推崇此书，盖因书中所记一个叫&ldo;芸&rdo;的女子。她是沈复的妻，年长沈复十个月，故沈复每与她夫妻私语时昵称其&ldo;姊&rdo;。

这位芸，用林语堂的话说‐‐&ldo;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&rdo;。因为确有其人，林氏又说她是&ldo;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&rdo;。

为什么林氏给予她如此之高的赞赏呢？

第一，因为她虽然&ldo;并非最美丽&rdo;，但却是&ldo;有风韵的丽人&rdo;。这极符合全世界古今中外男人喜欢女人的共识‐‐她起码该称得上是丽人，她须有别样的风韵。用现代点儿的词，或可叫&ldo;气质&rdo;，或可叫&ldo;成熟的魅力&rdo;。全世界古今中外的男人，对于女性，传统心理上有两种&ldo;恋结&rdo;，或稍长伊人几岁，视她为&ldo;妹妹加情人加妻子&rdo;的一个情感综合寄托的尤物。或自己的年龄略小于她，视她为&ldo;姊姊加情人加妻子&rdo;的一个情感综合依赖的&ldo;实体&rdo;。贾宝玉在林妹妹和宝姐姐之间的两难割舍，便是男人这一种心理的标本。

芸这位丽人的风韵究竟如何呢？‐‐&ldo;其形削肩长项，瘦不露骨，眉弯目秀，顾盼神飞&rdo;。

削肩乃中国传统美人儿的标准之一。

瘦不露骨是世界现代美人儿的苗条新概念。

而长项又几乎是模特的要求。

足见芸真的称得上是一位丽人。当之无愧。

她也有美中不足之处‐‐&ldo;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。一种缠绵之态，令人之意也消&rdo;。

第二，芸这位丽人，按当时年代来看，属&ldo;知识女性&rdo;无疑。&ldo;生而颖慧&rdo;，&ldo;娴女红&rdo;。我们都知道的，女红乃使女性心思自静之技。她又善做诗，有&ldo;秋浸人影瘦，霜染菊花肥&rdo;之句。不禁地令人联想到李清照。进而由李清照其词其人，反观芸气质上的接近。

第三，芸&ldo;四龄失怙&rdo;，家道随之清贫，因而芸是俭朴的。&ldo;但见满室鲜衣（着在别的女子身上），芸独通体素淡，仅新其鞋而已。见其绣制精巧，询为己作，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。&rdo;不但俭朴，不但&ldo;娴女红&rdo;，而且做的鞋也美观。这样的优点，很合中国文人的情怀。因他们大抵清贫，即使富裕一时，也富不到哪儿去。物质上慕奢华的女人，他们纵然暗爱之，也是财力上养不大起的。故有自知之明，偷香窃玉前者无妨，娶妻还是觉得后者可靠。

第四，中国的传统文人们，一旦与芸这样一位&ldo;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&rdo;的女性幸结姻缘，幸福体现在哪些方面呢？‐‐可与她&ldo;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&rdo;；&ldo;背着翁姑，偷往太湖，看她观望洋洋万顷的湖水，而叹天地宽广，或者同到万年桥去赏月；而且，假使她生在英国，谁不愿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，看她狂喜落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？&rdo;

第五，我想，这一点肯定也极重要‐‐那就是这位芸，使她的丈夫享受到&ldo;最温柔细腻的闺房之乐&rdo;，即所谓男女天伦之乐。&ldo;自此耳鬓厮磨，亲同形影，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。&rdo;

这样的一对夫妇，按林氏的说法，是&ldo;两位平常的雅人&rdo;。从他们简朴的生活中，从他们热爱游山玩水、喜阅山林泉石等大自然美的性情中，从他们&ldo;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&rdo;的恬淡自适的生活中，&ldo;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&rdo;在他们的生平中表现出来。

而那&ldo;精华&rdo;又是什么呢？

林氏将其归结为一种&ldo;玩世&rdo;的哲学。他承认这种哲学有消极的一面。但是他强调，&ldo;在另一方面，现代人需要这一种玩世的清鲜的风，因为这对他是有益的&rdo;。而他认为&ldo;在中国的消极的哲学力量里，有一些东西很像子宫或山谷&rdo;，因此他进一步认为，那是一种&ldo;放浪的伟大的消极&rdo;。认为与之相反的，驱使人&ldo;向前瞻望的哲学&rdo;，亦即不断追求什么目标的哲学，实在地&ldo;比古今哲学中的玩世思想遗害更大&rdo;。因而他以相当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。

我也喜欢陶渊明的诗。我也一向以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自甘清寂无为的人生态度（因为实难做到，也只有肃然地保持大的敬意）。我也由于林语堂和沈三白两位男人脉脉含情的笔触，而坦白我所爱的女性，正是一生中可望而不可求的&ldo;芸&rdo;们。

这位芸，又据我想来，淡泊虚名维护自身真性情，如林黛玉；而胸怀大度，通情达理，又如薛宝钗。钗黛二女子的优点，在她身上双璧合一了。

用林氏的话说，这样的品貌皆佳的女子，&ldo;谁不愿意娶她为妻&rdo;呢？

她诸美德中最令中国传统文人型男人叹服的是，她见了一位美俏的歌伎，根本无须丈夫开口，便揣摩透了丈夫的心思，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篷室‐‐二房妇也。

这么伟大的女性，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，即使在情爱观念开放得不能再开放的今天的西方，也简直&ldo;先锋&rdo;得无人可比啊！

但是问题接着就来了‐‐他们寻求恬淡自适的生活，靠什么为经济基础呢？

靠夫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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