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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（第1页）

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。俗语说，久病自成医，啸桐对于自己的病，知道得比医生还多。尤其现在，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，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，便买了一部《本糙纲目》，研究之下，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，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，至今也没有吃死人，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。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，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。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，世钧简直是个哑巴。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，和他很谈得来。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。

啸桐正谈得高兴，沈太太进来了。啸桐便问道：&ldo;小健今天可好些了？&rdo;沈太太道：&ldo;还有点热度。&rdo;啸桐道：&ldo;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。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。我给他开个方子。&rdo;沈太太笑道：&ldo;嗳哟，老太爷，你就歇歇吧，别揽这桩事了！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。再说，人家就是名医，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。&rdo;啸桐方才不言语了。

他对曼桢，因为她是女性，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，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，这时候忽然问道：&ldo;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？&rdo;曼桢笑道：&ldo;没有。&rdo;啸桐道：&ldo;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，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。&rdo;曼帧听了，便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貌，笑道：&ldo;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。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？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？&rdo;啸桐沉吟了一会道：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。亲自找到上海去，把他押回来的。他每次去，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。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，郎舅二人却很投机。他到上海来，舅爷常常陪他&ldo;出去遛遛&rdo;。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，在姨太太看来，却是太太的阴谋，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，娶一个舞女回来，好把姨太太压下去。

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，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委屈，还跟她弟弟也怄了一场气。

啸桐忽然脱口说道：&ldo;哦，想起来了！&rdo;‐‐这顾小姐长得像谁？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。怪不得看得这样眼熟呢！

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&ldo;想起来了&rdo;，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，等着他的下文，他怎么能说出来，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。他顿了一顿，方向世钧笑道：&ldo;想起来了，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，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。&rdo;世钧笑道：&ldo;我倒想自己跑一趟，给舅舅拜寿去。&rdo;啸桐笑道：&ldo;你刚从上海回来，倒又要去了？&rdo;沈太太却说：&ldo;你去一趟也好，舅舅今年是整生日。&rdo;叔惠有意无意地向曼桢睃了一眼，笑道：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，上海南京两头跑！

正说笑间，女佣进来说：&ldo;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，在楼底下试大衣呢。&rdo;沈太太笑道；准是在那儿办嫁妆。世钧你下去瞧瞧，请他们上来坐。走，我们下去。

叔惠却皱着眉说：&ldo;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？&rdo;世钧道：&ldo;一会儿就走‐‐我们走我们的，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。&rdo;叔惠道：&ldo;那我把照相机拿着，省得再跑一趟楼梯。&rdo;

他自去开箱子拿照相机，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和一鹏、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。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，它还认识它的旧主人，在店堂里转来转去，直摇尾巴。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：&ldo;顾小姐！几时到南京来的？&rdo;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，道：&ldo;咦，你们本来认识的？&rdo;

一鹏笑道：&ldo;怎么不认识，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！&rdo;说着，便向世钧目夹了目夹眼睛。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，而且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，你去逗着她玩，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。他向翠芝看看，翠芝笑道：&ldo;顾小姐来了几天了？&rdo;曼桢笑道：&ldo;我们才到没有一会。&rdo;翠芝道：&ldo;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。&rdo;曼桢笑道：&ldo;是呀。&rdo;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，他就有点寒凛凛的，觉得害怕。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。

一鹏笑道：&ldo;喂，这儿还有一个人呢，我来介绍。&rdo;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，站在稍远的地方，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。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，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，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，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。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。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，名叫窦文娴，年纪比她略长两岁，身材比她矮小。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，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，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。翠芝是一件豹大衣。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，但是好坏大有区别，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，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，颜色黄澄澄的，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，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，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。世钧笑道：&ldo;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，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。&rdo;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：&ldo;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！&rdo;一鹏笑道：咦，叔惠也来了！我都不知道。世钧笑道：&ldo;就快了，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嘛！&rdo;一鹏只是笑。翠芝也微笑着，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，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，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，不肯走开了。

一鹏笑道：&ldo;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？我请你们吃六华春。&rdo;世钧道：&ldo;干吗这样客气？&rdo;一鹏道：&ldo;应当的。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，就该你们请我了。&rdo;世钧笑道：&ldo;你又要到上海去了？&rdo;一鹏把头向翠芝那边侧了侧，笑道：&ldo;陪她去买点东西。&rdo;窦文娴便道：&ldo;要买东西，是得到上海去。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，一个看电影，真方便！&rdo;她这样一个时髦人，却不住在上海，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，所以一提起来，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，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。

大少奶奶也下楼了，她和文娴是见过的，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&ldo;窦小姐&rdo;。翠芝叫了声表姊芝却向一鹏说道：&ldo;该走了吧？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？&rdo;

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：&ldo;一块儿去看电影，好不好？&rdo;翠芝道：人家刚从上海来，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！玩？&ldo;世钧想了想，临时和叔惠商量着，道：&rdo;你上次来，好像没到清凉寺去过。&ldo;大少奶奶道：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，一鹏有汽车，可以快一点，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！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，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。&rdo;一鹏本来无所谓，便笑道：&ldo;好好，就是这样办。&rdo;

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。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。在汽车上，叔惠先没大说话，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，嘻嘻哈哈的，兴致很好，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，有点硬滑稽。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，叽叽咕咕笑着，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。到了清凉山，下了汽车，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，文娴跟在翠芝后面，把两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。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，完全把曼桢撇下了，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，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，当着翠芝，他究竟有些顾忌，怕她误会了。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，他只好去陪着她，两人并肩走上山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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