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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（第1页）

他忽然发觉，那杨小姐正在那儿冲着他说话。他急忙定了定神。她在那儿问：&ldo;沈先生现在可听说，张医生现在在哪儿？&rdo;世钧道：&ldo;不知道。我还是好些年前看见他的。&rdo;杨小姐道：&ldo;我就听见说他后来倒也出来了。那医院当然是没有了，给接收了去了。当初还不就是为了看中他们那个医院。&rdo;

有一部分人发起打勃立奇，世钧没有入局。翠芝是不会打。他们走得比较早，不过也将近午夜了。两人坐三轮车回去，世钧一直沉默着，翠芝以为他是困了。她说：&ldo;你只喝酒喝多了，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，我刚才看见你坐在那儿都像要睡着了似的。&rdo;世钧不语。翠芝又道：&ldo;刚才吃饭的时候袁太太跟你说些什么？&rdo;世钧茫然地说：&ldo;啊？‐‐哦，袁太太啊？她说的话多着呢，哪儿记得清楚那么许多。&rdo;翠芝道：喏，就是吃饭的时候，我看见她笑得叽叽呱呱的。哦，她在那儿说老五在香港闹的笑话。

隔了一会，翠芝又道：&ldo;袁太太皮肤真好，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。&rdo;世钧道：&ldo;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。&rdo;翠芝道：&ldo;我晓得你不喜欢她。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欢。

因为你自己觉得女人不喜欢你。&ldo;

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，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，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，但是翠艺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，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。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。但是他现在却又发觉，也许他比他所想的是要热情一些。要不然，那时候怎么会妒忌得失掉理性，竟会相信曼桢爱上了别人。其实‐‐她怎么能够同时又爱着别人呢，那时候他们那样好。‐‐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？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。

翠芝叫了声&ldo;世钧&rdo;，她已经叫过一声了，他没有听见。

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，她带笑说道：&ldo;咦，你怎么啦？你在那儿想些什么？&rdo;世钧道：&ldo;我啊‐‐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。&rdo;

翠芝又好气又好笑，道：&ldo;什么话？你今天怎么回事‐‐生气啦？&rdo;世钧道：&ldo;哪儿？谁生什么气。&rdo;翠芝道：&ldo;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。你不要赖了。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。&rdo;世钧想道：&ldo;是吗？我倒有点怀疑。&rdo;

到家了。世钧在那儿付车钱，翠芝便去揿铃。李妈睡眼蒙卑地来开门。翠芝问道：&ldo;许先生回来了没有？&rdo;李妈道：回来了，已经睡了。嗳，你可闻见，好像有煤气味道。

世钧向空中嗅了嗅，道：&ldo;没有。&rdo;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，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。翠芝道：&ldo;我老不放心李妈，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。我就怕她没关紧。&rdo;

两人一同上楼，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，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。她有点不安起来。在楼梯上走着，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，柔声道：&ldo;世钧。&rdo;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。他忽然说：&ldo;嗳，我现在闻见了。&rdo;翠芝道：&ldo;闻见什么？&rdo;世钧道：&ldo;是有煤气味儿。&rdo;翠芝觉得非常无味，她略顿了一顿，便淡淡地道：&ldo;那你去看看吧，就手把狗带去放放，李妈一定忘了，你听它直在那儿叫。&rdo;

那狗被他们关在亭子间里，不住地呜呜叫着，那声音很是悲怆。世钧到亭子间里去把皮带解下来，牵着狗下楼。这是他们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，临睡前一定要把这狗牵到院子里去让它在外面大小便。

世钧弯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，看见煤气灶上的开关全关得好好的，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，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。他把前门开了，便牵着狗走出去，把那门虚掩着，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。糙地上虫声唧唧，露水很重。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，本来有三分酒意的，酒也醒了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。在那明亮的楼窗里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。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：&ldo;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！&rdo;他也不知道。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觉得非常痛苦。

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。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，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。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，现在回想起来，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。此外还有亲戚家里的几个女孩子，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。大概也很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。事实是，简直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‐‐他现在想起来，觉得很可笑。

小时候第一次见面，是他哥哥结婚，她拉纱，他捧戒指。

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，她显然是非常看不起他，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里人。现在却常常听见翠芝说：&ldo;我们第一次见面倒是很罗曼谛克。&rdo;她常常这样告诉人。

世钧把狗牵进去，把大门关上了。他仍旧把狗拴在亭子间里。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，都是从他的书房里搬出来的，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。又从地下拣起一本，把上面的灰掸掸掉，那是一本&ldo;新文学大系&rdo;，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出书房来给叔惠住，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。他随手拿着翻了翻，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，双折着，纸张已经泛黄了，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。曼桢的信和照片，他早已全都销毁了，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，就剩这一封信，当时不知道为什么，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。

他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，拿着这封信看着。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，回到南京去的时候，她写给他的。信上写着：

世钧：

现在是夜里，家里的人都睡了，静极了，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。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，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，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？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，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。我也不知怎么，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，自己也觉得讨厌。

真是讨厌的事‐‐随便看见什么，或者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，完全不相干的，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，立刻就想到你。

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，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，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，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，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。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情，都是我不知道的。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，又说起你在学校里时候的一些琐事。我听她说着这些话，我真觉得非常安慰，因为‐‐你走开太久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，无缘无故的。世钧！我要你知道，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，不管是在什么时候，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，反正你知道，总有这样一个人。

世钧看到最后几句，就好像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。隔着那悠悠岁月，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。他想着：&ldo;她难道还在那里等着我吗？&rdo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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